2020年12月15日，在家中接到一个女孩的电话。
经了解，女孩王丽（化名）是一位刚刚中专毕业从山西老家来苏打工的00后，涉嫌诈骗，刚被取保候审，案件已起诉到吴江区人民法院。王丽首先询问我律师费用，我大致了解了基本案情，本案系一桩涉案人员众多的诈骗案，案情不算复杂，她的话不多，我解答了她的疑惑，包括她特别在意的律师费。简单沟通完，她的父亲再次电话联系我，询问女儿的案子到法院审判阶段，已在检察院阶段做过认罪认罚，是否还有委托律师的必要性，王父多次向我说明家里惨淡的经济状况，住在山西山区，家里还有两个孩子需要抚养，女儿也不想再给家里增加经济负担，请律师的意愿不强，我客观跟他分析了现在的基本情况，也告知他检察院阶段已做过认罪认罚，现阶段委托律师的必要性不大，但也不能说完全没必要。
我认为我的回答也算周密，既没有给他太大的希望，也没有否定我的工作价值，如果是家里经济状况不太允许的当事人，考虑性价比，大概率是不太会继续委托了。特殊的是，我面对的是一位父亲，一位心疼女儿又无比自责的父亲，我给了他一线希望，哪怕能给女儿的案件提供一点点帮助，他也愿意委托，恳求我能帮助他一起说服女儿王丽，不要太有压力，总是顾虑到钱，同时也请求我能降低律师费用。
2020年12月18日早上八点多，王父发送消息给我“朱律师，时间不早了，打扰了，终于说动女儿了，让她明天去见你，你该怎么说和女儿说，诚心委托你为女儿办理，到时候我一定要过去，去时再请你喝酒吃饭，因为太远不方便，家里还有2个孩子上学，走不开只能到时候过去再拜访！请你多多为女儿此事操心！在这里先谢了！女儿不懂事，希望你该嘱咐就嘱咐吧，让她全力配合你，见面说好后回我，希望你理解！”紧接着又发了一条“昨晚上太迟了没有发”，初次电话联系王父时，跟王丽本人一样，不善言辞，发送的信息倒是彬彬有礼，只是内容中会有几个错别字，推测使用的应该是手写输入法。
案件办到此时，没有与王父碰过面，每每收到他的信息，我都有一丝暖意涌上心头，王父曾向我表露过，王丽并非其亲生的孩子，但是由他从小抚养大，胜似亲生。感动于这种情感，我象征性的收取了律师费，基本等同于法律援助。办理委托后，我前往吴江区人民法院查阅卷宗，并与检察官取得联系，经了解，本案是一起有组织、有规模的网络诈骗案件，欧某、章某成立苏州XXX商贸有限公司，集结22个年轻男女通过在相亲网站等交友平台针对不特定人群发布虚假单身女性信息，吸引被害人添加微信好友后谎称建立男女朋友关系为诱，虚构过生日送花、帮助完成酒水推销业绩、外卖平台点餐、代购化妆品等理由骗取被害人转账实施网络诈骗活动，涉案89万余元，我的当事人王丽是这家公司其中一名业务员，参与诈骗活动6个月，诈骗数额7万余元，违法所得3万余元，公诉机关认定其为主犯。与王丽多次电话沟通，期间我也会适时给王父“汇报情况”，好让他了解女儿的心里想法以及案件的进展，王父也时不时给我发送信息吐露心声：“朱律师你好！关于女儿的事，即然委托你了我就相信你，我也相信你也不希望女儿犯罪，因此我想和你说一下我的心里话，对不对请您理解，为了更好的帮女儿申辨，你一定要和一些重要人接触，因为我人生地不熟，想通过你也是为你给女儿好办事，因为女儿主管上也不是故意诈骗，也是打工误入违法公司挣了不合法的钱，金额也不算太大，也是不知犯罪，虽然触犯了法律，但也是受害者，作为大人不忍心让她小小年纪就入狱留下前科，虽然我说的这些不管怎样找关系苜先不能让办事人犯法，我是说首先在法律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你尽量大力去办，甚至我为了女儿出点我能承担起的小礼包也可以，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即然我委托你我就信任你，希望你在办事中对我有什要求也能真实的给我回信，只要对女儿有利，对你为女儿开庭辩护有利，我尽我的能力，希望你能理解我说这些，如果有什么不妥，请您也不要见怪，因为女儿出了省了，我无能为力！我救不了她！如果她进去了，我一生都会感到不安和内疚，因为她去江苏时她妈妈坚决不让她去，操架生气无法最后是我让她去的，因为我太相信她了，认为她已经长大了，硬办法管教也不是办法，给她时常说的话她到江苏也忘脑后了，再一个连我女儿也不知道的她是我包养的孩子，所以她最大，二十了，她的妹妹和弟弟才14和11了，所以这么多天想起来我睡不好觉，很是难过！希望你朱律师尽能力帮帮她吧！如果女儿真的有所改变，我一定会报答您的！我又话多了，有什么不妥还请理解！”从事律师行业以来，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和事，我的老师曾经跟我说，如果你还有感情，说明你还不够老练，我刻意让自己逐渐冷漠，要像一个老练的医生能冷静的面对病痛和死亡，这位父亲又一次错别字连连的肺腑之言攻击着我的冷漠，我客观解答了他的疑惑，也直白的告知王父，王丽不可能无罪，我能做的就是罪轻辩护，其他的事我爱莫能助。
跨年时我也曾收到王父发送的新年祝福信息。
因为涉案人数众多，又受疫情影响，本案的开庭时间一延再延，王丽本人时常催促，我倒不太着急，因为根据与承办法官沟通的情况来看，本案适用缓刑的可能性不大，如果判处实刑，有可能当庭收监，我想能自由一段时间是一段时间吧，直到今年7月，我收到法院的传票，定于8月4日开庭审理本案，我及时通知王丽及王父，王父希望陪着女儿开庭，向我表达他的担心：“朱律师您抽时间给我回个话，去不去我好安排，如果去不成的话，咱们是不是微信上可以沟通，我总觉得让女儿一个人去不合适吧，可是疫情又带来诸多不便，我心情矛盾死了，这儿太远去要提前买票，到时间害怕买不上”看到陆陆续续传达担心和焦虑的信息时已经是第二天了，我赶忙拨打了语音过去，主要就退出违法所得问题解释说明，其次告知他因为最近疫情高发、本案涉案人数众多，法官通知家属不能旁听，让王丽本人自己来就可以，当庭不会宣判，也不会收监，王父语言表达没有文字书写利落，但我能听得出他想让我为这个案子再费费心，我一向给当事人及家属的期待不高，希望好的结果能让当事人惊喜，坏的结果也不至于意外，何况这个案件的结果大概是不概率是不会有惊喜。
王丽提前两天从山西山区赶到苏州与我在律所碰面，我告知她开庭注意事项后，应王父的请求跟她聊了聊，我与她说明此案的影响也适当安抚她，王丽的冷静超乎我的预期也超出他的年龄，我询问她为什么知道公司的业务涉嫌诈骗还继续在公司上班，她说，这是她毕业后找的第一份工作，上班第二天的路上就遇到交通事故，因为在试用期，没有缴纳社保，但是老板全额支付了她的医疗费用，这件事她一直放在心里，很感动，出于对朋友的义气就继续上班了，我唏嘘不已，安慰她还好刑期不算太长，吃一堑长一智，出来继续好好生活吧，嘱咐她孝敬父母。
开庭前一天深夜，我收到王父的微信消息：“尊敬的朱律师和法官大人，您们好！我是王丽的父亲，苜先我对女儿的违法行为表示愧疚，对您们为维护法律尊严而所做的工作而表示理解和尊重！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有法可依，违法必究！是我没有教育好女儿，她第一次出门打工，挣钱心切，误入岐途，非法赚钱，伤害他人，让我感到痛心！作为大人的我愿为女儿的过失认罪认罚！由于疫情原因，我不能参加开庭旁听，也不知道结果如何，但我还是想为女儿求您法官大人，法内开恩，她的行为虽已犯法，但却不是故意犯罪，本质不坏，希望给她改过自新的机会，她还小想事单纯，现在也后悔莫及，知错痛改！我相信法律的职责是保护人民，打击犯罪，但同时也是丞救违法者，希望争取宽大处理，重新做人！也希望有和她一样的人从中吸取教训，千万别做违法事，因为你们要知道，你们违法了，伤害的不仅仅是你们个人，而是好多好多个家庭，最伤心的是你们的父母！天下那一个父母亲不希望儿女成为国家的有用之人，同时也想对我的女儿说，别怕，相信法律，相信法官，相信律师，法律的确立是阻止犯罪，法官的工作是维护法律公平正义，律师的职责为犯罪者争取减轻罪责，希望你极急配合，认真悔改，争取从宽处理！在这里我跪谢各位执法工作者，社会的安定和发展离不开您们的保家护航，是我的过错没有及时监管好女儿，对社会和他人遭成损失，我也后悔难过，再次感谢您们为此而付出的劳苦！道歉人！罪人王丽的父亲！”“朱律师您好！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想表达一下我真实心情，明天就要开庭了，希望您为女儿多和法官沟通，尽量不要让女儿进去，我再这里先谢谢您了！”我不知道回复什么，第二天一大早开庭前，我发送消息给王父“缓刑可能性不大”。
8月4日，整整一天的庭审，因为全案做了认罪认罚，开庭还算顺利，公诉人比较辛苦，举证就举了大半天，22位辩护人也充分的发表了自己的辩护意见，意见大致是一样的，根据现有的量刑情节，多数犯罪嫌疑人愿意退赔，争取法庭能在认罪认罚的基本上从轻处罚或者适用缓刑，我也简要发表了辩护意见并提交了书面辩护词。开完庭，我联系王父，尽快准备钱退赔吧，王父提到家里的经济状况，但也坚决表示这个钱要退的，直到二次开庭的前几天，王父把需要退赔的三万余元凑齐，发信息给我“朱律师，今天专门到县城农行把款打过去了，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女儿这种情况就没一点改善的机会吗，女儿说法院通知了，26下午到厅，这一回是不是就不能回来了，大人能过去吗，还有什么嘱咐我的吗，有什么你就说，因为这种事我确实不懂，不知所措，希望给我一些建议”我还是逐条解答了他的疑惑并加以安抚“您不必自责，大人能做的都做到了，其他的需要她本人承担后果。”还是深夜，我收到王父的信息“我干活了刚回来，知道了，还是我的错，对她监管不够，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只能认命吧，现在到了这一步，我也不认心说她了，后悔当初不让她去江苏，朱律师！在王丽没进去之前，我们远隔千里，你有她的微信，希望您多指导和开导，她太单纯，遇事简单，包括进去的一些事宜注意要点，我在这里谢谢您了！能帮我点算一点吧！我会为您祝福的！”收到信息，我联系王丽，来苏州开庭前，到律所跟我碰面，我想把我跟她父亲的聊天记录给她看看，希望她看得懂父爱如山，希望她真的长大，也希望她能给父亲回一封信，我可以代为转达。二次开庭，本案当庭宣判，王丽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三个月，并处罚金3万元。因为疫情王丽没有当庭收监，我劝说他当天回山西老家，多陪陪父母，我也跟她的父亲取得联系，听到这个结果，他难以接受，只是哽咽着诉说担心，请求我一定要安排好她的女儿，告诉她进去以后应该注意什么。
我想把这个案子记录下来，一方面我不认同老师的话，律师这个行业应当充满感情和温度，如果法律共同体都是没有感情的机器，那这个行业真的教给我最多的就是无情和冷漠，另一方面法律意识真的很重要，如果王丽知道在上班路上，只要对事故不负责任或只负次要责任、同等责任的，都属于工伤范畴，即使在试用期单位也应当给员工缴纳社会保险，否则单位不仅要承担医疗费，还要支付误工费、营养费、护理费等费用，应该就不会为了区区几千块的医疗费白白搭上自己三年多的青春，这可是女孩子一生中最好的年纪，我怎么忍心告诉她，这将是她履历上巨大的污点，当然，我更不忍心告诉他的父亲。
作者：朱文慧
